【郭荀】不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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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一个长文养孩子的故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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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所以父亲比不上堂兄。”荀粲快活地下了结论,脸上的笑像是故意要惹人生气似的。

他的兄长们怒目而视,看起来很不开心。但他们要展示君子的风范,所能做的最失礼的事情也只是沉着脸瞪他,“胡说。”

“才没有胡说,”荀粲更高兴了,坐直了身体大声讲,“阿兄说话要讲道理,说我胡说,证据在哪里?我说父亲轨仪训物,遵从礼数近于苛刻,都是些表面功夫,不比堂兄随心化用圣贤教诲,纵然不治外形,照旧为人赞为君子。阿兄要辩驳我,不能只说两字‘胡说’。” 

他看着几位面色越发难看的兄长,隐隐已有起身揍他的趋势,终于明白自己虽然长了颗哲学的脑袋,这具躯体却实在不够强壮。荀粲飞速挂出一个谄媚的笑,希望哥哥们还能记起自己是他们的幼弟,可巧一转眼看见陈群自春日融融的庭院中显出身影,直如见着了通体全白的祥瑞老乌龟。

“姐夫——!”蹿过去的速度堪比汉高祖当年逃鸿门。

 

陈群叹了一口气。

他早已听说荀粲与诸兄的辩驳,对老丈人留下的这个孩子很是头疼。

幺儿得长辈喜爱,此真理颠扑不破,至少在陈群这里没破。荀家诸子他最疼荀粲,一来是怜悯荀粲幼年失怙,未承庭训;二来荀粲样貌酷似其父,清隽文雅,唯一不肖处是眼睛,多了股风流情态。

陈群疼爱他,与自己儿女相比不遑多让,但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,一样地从小教习孔孟之道、圣人诗书,性子却与几个兄弟越来越不像,天差地别,判若云泥。

养儿方知为父难哪,陈尚书令闷头灌下一口酒。

他正坐在尚书右仆射的席上,掏心掏肺地夸他,“仲达,我真后悔没将阿粲托付给你,你瞧,若由你这种心思深沉又喜诈数的人教养,他绝不至于这么胡闹,半点不像荀家子弟,倒像是——”陈群一个闪念,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,震惊而愤怒地咬了舌头。

司马懿起先配合他,连连敷衍点头,这时专心起来,曲手笼在袖中,向前勾着身体,像在看什么好戏,“倒像是,故军师祭酒?”

陈群瞪他半晌,眉毛拧成了能种三百棵核桃的深沟。

司马懿不怕事大,一双眼睛觑着他,拖长了声调,“长文,你这是故人在心,无时或忘啊——”他故作不解,“你说阿粲也算是你养大的孩子,怎么越长越像郭祭酒,怕是你言传身教?”

“我呸”,陈群握紧了酒盅,“我又不是替郭奉孝养儿子,为什么要养成他那种烦人精。”

司马懿似笑非笑,“谁知道呢。”

他想起很多年前,他那时还是白身,偶然见过荀令君和郭祭酒。

那年正月他去颍川探访老朋友胡昭——这人恰好也字孔明,为什么自己总避不开孔明——待要回家时大雪封路,艰阻难行,说是索性留到十五,过完上元灯会再走。那晚当真热闹,火映银灯,繁光缀天,满耳皆是人声喧嚷。他一时迷了方向,站在道旁树下的阴影处歇脚,前方倏然响起饶有兴致的笑,“这里竟还藏着个人,险些当作灯神。”

司马懿抬头,见不远处立着两个青年人,右首那位皎若珠光、神怡气肃,正歉然道,“抱歉,惊扰了。”左侧那位相比起来,相貌稍逊一筹,神情却洒脱过之,一双笑眼尤叫人印象深刻,手中另拎着只嫣红的灯笼,烛火一晃一晃的,映出旧诗《绸缪》。他轻笑了声,也略略颔首,握着同伴的手转身走了。二人双手相扣得极其自然,仿佛衙门前的狮子,天生就该在那儿。

司马懿诧异万分,他听力本来敏锐,又刻意去分辨,“去哪儿?”“去找个真灯神许愿,有朝一日这灯上的诗句成真。”那同伴笑笑,责怪的声音也清清朗朗的,“郭奉孝——”

司马懿从陈群怀疑的目光中回过神来。

他带着看死刑犯的怜悯看着对方,掂量了下陈群究竟有多不喜欢郭嘉。或许,他想,可能这么说比较合适,陈群唯一喜欢的郭嘉,只有郁闷时的郭嘉。他于是打消说出这故事的念头,诚恳地宽慰他,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心操太多死得快,你学学贾太尉好不好哇?”

 

陈群很久没有在荀粲的事上为那谁谁动气了,所以那熟悉的情绪再次冒出来时,连他自己都很意外。

那是夏日午后,高柳荫浓,风翻荷浪,碎金色的光一寸一寸攀爬上暗红床围,连空气都静悄悄的。陈群和夫人午睡将起,忽然想起要紧的事来。他问夫人,“阿粲再过些时候就要行冠礼,字选好了没有,要不要请族中长辈定夺?”

荀氏凝神想了想,忽然笑了,“我想起父亲在世时,曾为阿粲定了字。”

陈群诧异道,“我竟一点不知道。”

荀氏笑嗔他,“你那时还不是我家夫婿,自然不知道。

“那时郭祭酒常来我家,他喜欢阿粲,比伯益还要喜欢。阿粲小时候认生,生人抱他要哭闹许久,哭得人脑子疼。可那日他抱着阿粲,竟能逗得他咯咯直笑。

“你知道郭叔叔的性子,极爱开玩笑的,便要父亲感谢他,说,‘文若,看来我与阿粲是有缘人,你不如让我为他取个字,将来好记着我。’父亲好笑地看着他,没有答话,叔叔便说,‘就叫奉倩如何?’他还不肯罢休,说要公平交换,也给阿奕取个字,他是长子,便叫伯若。父亲哭笑不得,没理他,但同意给阿粲取字叫奉倩。”

荀氏当着笑话讲,自己笑了一阵儿,又对夫君道,“阿粲这孩子,或许真和郭祭酒有缘。”

陈群没说话,挤出个僵硬的笑,“哈哈。”

他确实也不想用别的表情了。

荀氏倒没留意夫君脸色有多难看,她忽然想起件模糊往事。

那时她还是青葱豆蔻的小姑娘,有日抄写了副字要父亲品评。才走近书房便见祭酒也在,和端正办公的父亲对面相坐,似是无聊至极般,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桌案。父亲偶尔抬头与他说话,祭酒便笑眯眯地答两句。她在门外站了半晌,透过一袅一袅的轻烟看见祭酒侧脸,忽然安静专注得不像他,眼中全是沉郁落照里的父亲。

 

又一年桂子开尽的时候,荀粲居然嚷嚷着要娶亲了。

陈群听荀顗说起这话时几乎不敢相信,他以为以荀粲的脾气,没人能栓住他,万没想到他居然肯自己收心。

他欣慰地问荀顗,“奉倩呢?这是好事啊,他自己怎么不来跟我说。”

荀顗欲盖弥彰地看桌案,“他怕您生气。”

陈群顿觉不妙,“我为什么生气?”

荀顗咽了咽喉咙,像是被自己的话梗住了。“奉倩说,娶妻要以姿色为主,他只求妻子是个美人,并且说不劳长辈费心挑选,曹子廉将军的女儿生得就很好,想请姐夫代为提亲。”

美人美人,隔了这么多年又听到这种讨人厌的论调。

陈群气得吹掉了三根胡子。

当年在颍川时就是,郭奉孝面不改色、理直气壮,“我喜欢美人,文若就是美人,我又不是瞎子,当然喜欢他。”还时常腆着张脸说,“文若皱眉毛好看,文若生气也好看,不过文若对我笑时最好看,所以文若一定要多对我笑笑,我向来不贪心,六七十年也就够了。”

这种说出去简直让人怀疑他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大酸话,偏偏就能够讨荀彧喜欢,寸寸金贵的光阴,大把浪费在他身上。

陈群沉着脸想,怎么就不知道先活个六七十岁呢?

荀氏正巧这时也回了家,听见弟弟的娶妻声明,笑弯了眼。说奉倩一定是羞于和哥哥讲,才编排这么个理由。他年前偶遇曹将军的小姐,一见倾心,人家也对他有意,来来往往的,互相爱慕,已有小半年了。

她想起什么,又笑了,问弟弟,“景倩,家里有本缺了页的诗经,你知道吗?奉倩从旧书堆里翻出来的。

“《琼瑶》那篇不知道谁写着小字:投之以美酒,期报我以醉美人。糟糕也,美人没收美酒也!他给曹小姐送书,连着这本一起稀里糊涂夹了进去。曹小姐见了这句话,以为是他写的,笑得不行,说那自己就学一学醉美人,要奉倩禁酒三个月。”

陈群本来还没有很皱的眉头终于全皱了,这回深得可以扎进三百棵胡杨。

 

荀粲到底是如愿以偿把曹小姐迎进了门,婚后夫妻恩爱,琴瑟和谐,也算是一段佳话。

某年冬日曹氏生病,浑身发热,荀粲等不得大夫来,又心疼夫人,竟然脱光了外衣立在雪地里,冻成冰条后回屋抱着曹氏为她降温。后来夫人的病好了,自己名声却也拖累了,众人纷纷说荀令当年立德高整,威仪棣棣,如今儿子怎么如此荒唐,与其父分明两样,实乃大不肖。

由此,荀粲不肖的名头越传越广,终于传到了陈司空的耳中。坊间传闻陈司空哼了一声,脸黑得像个无常,“不肖?我看,他倒是肖得很呢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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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地府里, 

郭嘉:陈长文到底是在生谁的气,怎么这么看不惯咱儿子??

荀彧:等等你说谁是你儿子?

郭嘉:??你是我对象,你儿子可不就是我儿子,不然还能是谁儿子??

然后就,

郭嘉,卒,化为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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